中共广州市委党史文献研究室
广州市人民政府地方志办公室广州市地方志馆
采访者:贺红卫 周艳红
整理者:周艳红
采访时间:2010年6月4日
采访地点:广州市马声儒家中
受访者简介:马声儒,辽宁沈阳人,1931年出生,1947年入伍,参加了辽沈战役与平津战役。1950年入朝,任42军126师作战科作战参谋,参加了五次战役,1952年回国。1983年任桂林陆军学院院长兼政委。
朝鲜战争爆发,全军上下无时无刻在关注着
我和老伴都是抗美援朝的老战士,你们来找我聊聊抗美援朝的事情,我们从心底高兴。战争过去整整60年了,半个多世纪了,战争虽然离我们遥远了,但战争的火炬还在我们的心里。
我和老伴都是42军的,我们就从42军开始聊起吧。
1950年,当时全国还有部分地方没有解放,当时42军一部分在豫西剿匪,一部分在河南的东南部鄂豫皖边区剿匪,还有一部分在四川剿匪,参加解放大西南。1950年3月,我们离开河南北上到东北黑龙江屯垦戍边。当时全国百废待兴,解放军在有战斗时是战斗队,战斗停下来,就成了生产队。42军来到黑龙江,到了现在的齐齐哈尔、北安、嫩江地区。我们是4月份到的黑龙江,当时那里还很冷,气温还在摄氏零度以下,我们从南方去的时候都穿薄棉衣,到那里还觉得冷,出不了房子。等到稍微暖和一点,就开始研究部署生产,部队展开开荒种地的运动。当时部队从战争的环境里转到和平的环境里来从事生产,有的人思想还是没有转过来,当时很多人认为吃皇粮要打仗,思想就不像在战争时期那样,一天兴致勃勃的。完全进入生产状态后,虽然部队也是从农村来的,但是因为年纪轻,还有离开生产多年,对如何搞生产都不熟悉,都得从头学起。于是,部队开始学习农业生产知识,熟悉黑龙江地区的风土人情、地理环境、气候变化以及各种农业生产的科学知识。到了5月份,大家开始耕田犁地,然后开始播种。
到了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了,作为一支从战争中转过来的部队,听说战争爆发了,可以说从干部到战士,都无时无刻地关注着战争的发展。为什么这么关注呢?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这场战争就发生在我们的大门口,就在我们的东大门,在鸭绿江南,我们在鸭绿江北,只有一江之隔。当时有一句诗:“烽烟滚滚三千里,鸭绿江上呼声急”,在这种情况下,部队的思想天天在战争上转。
朝鲜人民军首先进展很顺利, 打了大邱釜山,也就是朝鲜半岛的东南角。我们这些老兵就整天分析战争的形势,打到了前方,后方安不安全?会不会被敌人抄了后路?果然,到了7月份,联合国军在仁川登陆,这正如我们党中央和我们这些老兵所预料的那样,给朝鲜人民军造成了很大的被动。在这种情况下,1950年8月1日,我们从黑龙江乘火车到了鸭绿江边,我们驻军到通化、辑安、柳河地区,改称为中国人民解放军边防军,这就和战争更加靠近了,离战场只有一江之隔了。此时我们就进行临战训练,只有两条,一是进行政治动员,进行反对美帝国主义发动的战争,反对美帝国主义开进我们的台湾海峡,进行教育。第二条是在军事上进行准备,研究美军的作战特点,针对这些特点来进行训练,这些特点包括敌人的编制、装备、战略战术等。
1950年10月16日,42军先遣部队入朝,19日,全军主力部队过江。入朝之后,42军首战黄草岭,然后参加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战役和第五次战役的最后阶段。然后又返回到三八线以北铁原、宜川这个被称为铁三角的地区进行防御作战,打了将近一年。以后又转到西海岸,也就是现在的顺川、肃川地区,在那里防止敌人再次向仁川那样登陆上来抄我们的后路。1950年的10月19日入朝,25日黄草岭战役打响,所以10月25日作为志愿军出国作战的纪念日。1952年11月17日,42军凯旋回国。这支部队在朝鲜期间作战对象主要是美军,美国的陆一师、美二师、美三师、美九师、英国的二十五旅、二十九旅、土耳其旅、法国营、澳大利亚营、新西兰营。两年当中进行了五次大的战役以及两次防御作战,进行了460多次具体战斗,消灭敌人31000人左右,击落敌机400多架。这支部队入朝时用了战略上的隐蔽 ,保持了作战的突然性,是悄悄地出去。当时入朝时是冬季,零下二十度左右,很寒冷,真是“风萧萧兮易水寒”,没有欢送的,背后就是祖国,出去英勇杀敌,打击美帝国主义,就是为了保护祖国的安全,让我们的人民有一个安定和平的环境,所以就叫做抗美援朝、保家卫国。1952年回来也是一样,凯旋在子夜,这时因为战争还没有结束,我们悄悄地行军到安东,然后乘上火车,越过辽宁到河北、河南、湖北、湖南,我们到了广西的桂林才有欢迎的队伍。之所以这样,就是为了保密,保护军事行动的秘密。我觉得这场战争也好、这支部队也好, 在我们家门口进行战争,过去讲唇亡齿寒,讲的就是这个道理,朝鲜同我们中国的历史渊源很久。但当时我们刚解放,百废待兴,当时我们接手旧中国的钢铁才90吨,现代战争打仗打的是经济与保障,这时我们可以说是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援助朝鲜。正因为这样,我们的军队到朝鲜作战,装备非常落后,敌人的装备是非常先进,美国人的一个师,70mm口径以上的火炮大约是30多枚,我们是口径小很多的山炮,这些山炮是马拉的,象八二迫击炮、八一迫击炮,六零炮不多,我们是非常落后的。敌人可以叫做现代化、机械化步兵,可以说是陆海空立体化作战。敌人有强大的航空兵,我们没有,敌人有大量的坦克,我们没有,敌人一个师有54辆坦克,我们一辆都没有。我们入朝时,朝鲜人民军的同志碰到我们也好,还有在人民军队伍里的苏联顾问,问我们有多少飞机、多少坦克,我们说没有,他们又问我们有多少大炮,回答说大炮也不多。苏联有援助过我们一些装备,但都是后期才有,到的并不多。当时我们是以贷款的形式来取得支援的,斯大林还算开明,说各负一半,但是赫鲁晓夫翻了旧账,以至于后来发生的全国人民勒紧腰带还债的事情。应该说,战争我们还是取得了胜利,我们用劣势的装备,战胜了优势的敌人,在我们国家经济百废待兴的情况下,去进行这场战争,但这场战争我们中国人民是敢于斗争、敢于胜利,所以这场战争中涌现了很多英雄的集体、英雄的个人,我觉得他们是顶天立地的,是可歌可泣的。你们在抗美援朝六十年纪念时进行采访,一起回顾朝鲜战争时的情况,这是很应该的,让我们的后人知道我们伟大的国家、伟大的共产党、伟大的人民军队敢于斗争、敢于胜利,保卫了我们的国家,支援了朝鲜。应该说没有那场战争的伟大胜利,也没有今天的中国。我的看法是这样的,如果志愿军不出国作战的话,中国可能被侵占。1905年,日本吞并朝鲜以后,以朝鲜为跳板侵略中国,我想美国也可能会走日本这条老路。
我们吃的是油麦、松皮和米糠
入朝时,我是42军126师作战科参谋,随着大部队一起出国。到了朝鲜后,124师到了黄草岭,我们126师就到了赴战岭,当时东线那个地区叫做盖马高原,是朝鲜东北地区最高的一块山区,就在我们的长白山下,一般的山都在海拔两千公尺左右,完全是山地,这块地区在原山、显山以北。当时朝鲜政府和人民军撤退到了江界地区,那里成了朝鲜的临时首都。出国后,我们就从江界向东走了六天,出国第五天,我们就遭到了敌人的航空袭击。当时我们没有经验。在国内作战时国民党也有飞机,叫做野马式,这种飞机外号叫做“黑寡妇”,这种飞机的特点是起航时间长,携带弹药多,虽然飞行慢,但是战斗能力是很强的。我们在出国第五天受到的这次攻击是很大的,我们师损失惨重,汽车只剩下了两辆,因为我们所有的行李都在汽车上拉着,都被炸没了。于是我们师所有的机关全部“轻装”,每个人身上只剩下一个干粮袋、一支手枪,还有一个胯包和一双鞋子,其余的彻底没有了,当时我们开玩笑说:今天我们是彻底轻装上阵了。
“轻装”完之后,我们又昼夜兼程向赴战岭方向行军,这需要与敌人抢时间,此时敌人首都师和伪三师开始向北运动,美陆一师和美三师也登陆了。当时42军占领黄草岭与赴战岭的目的是在东线阻止敌人向北推进。因为当时敌人的目的是通过黄草岭与赴战岭向江界迂回进行攻击,42军的作战任务就是阻止敌人,保证西线战斗的胜利。在这个期间126师首先派376团在赴战岭上,另外派两个团在葛天岭集结作为预备队,一方面准备支援黄草岭的376团,另一方面支援124师,保证守住黄草岭与赴战岭,不让敌人打过来。
盖马高原天气寒泠,当时气温在零下三十度左右。山上终年积雪,风大、雪大,我们进阵地时雪都快没到膝盖了,当时我们只有一双胶鞋,棉鞋都没有,穿着我们国内做的仿人民军的棉衣,当时干部的棉衣袖子上有一条红线,裤子就像马裤那样的,战士穿的棉衣是扎起来的,还有一个棉帽,那些毛好象是麻的,干部战士都觉得非常冷。我们出国时背了五天的粮食,挨了炸之后补充了一点,大概还有两天左右的粮食。
因为地形很复杂,山高林密、路窄、雪又深,为了保证部队能够及时地机动支援376团和124师作战,作为作战参谋,我带了一个侦察班和测绘员搞一些兵要地理调查。亲自去走一遍,把我们部队要走的机动路线走通,然后让测绘员绘下来交给部队。因为我们当时的地图都是日本人于1938年绘制的,大的地形地貌没有变化,但是道路有所改变,比如修了一个水电站,湖面增大。经过调查之后,我们就为部队的机动提供了可靠的依据,保证部队不走弯路,及时地机动到位,这就是我出国办的第一件事。
作为作战部门的参谋,主要任务是组织部队按照首长的决心来进行作战。当时我们一是保障部队不要受到敌人航空兵的损害,每天根据敌人的活动规律及时通报部队,保证部队能在配置地域不要遭到敌人航空兵的攻击。因为部队开始是麻痹大意的,过去国内作战时也看到国民党的飞机,觉得也没有把我们怎么样呀,辽沈战役到平津战役,飞机也不是很可怕的,但是到朝鲜就不一样了。我们完全没有制空权,敌人飞机猖狂得很,飞得很低,攻击力非常强,给我们造成很大的威胁。这就需要我们掌握情况,及时通报部队。那时候的作战指挥可以说是简便灵活有效。有一年我们师长郭宝洪来广州说:我都没有想通,当时你们那些小年青都是十八九岁,我们下了决心以后,你们把一个师就组织了,行军打仗就都办了,现在这么多人也不过如此,你们那时几个人,几个电台、一个通讯连,还有一个侦察连在身边,就把情况弄清楚,把部队指挥了,现在我都觉得你们这些人很可爱很可喜。我当时十九岁,算是最小的了,其他的也不过二十来岁。
在东线作战一直进行了十三天,到了第三天就没有吃的了,非常艰苦。开始是从后边送来了一些土豆,每人每天给了四个土豆,这四个土豆机关里人是没有的,得送到第一线去,送给正在作战的战士,一顿只能吃两个,大概有二十吨土豆拿来分给战士。后来我们就组织机关磨草面, 用当时朝鲜人吃的那种小麦,用一个杵臼捣碎,因为那里的山高,就在那里的山沟里用石臼,用水车来压,杵好以后就送到战地去。当时的机关一切都是为了第一线,保证第一线的战士不要饿肚子,实际上也保障不了。另外,我们还到处找老百姓买,但是老百姓也没有东西呀,只剩下一些油麦,这些油麦吃了很糟糕,北方人叫做顿肚,就是肚子又胀又想拉,拉又拉不出来。吃完这个又没有,到了最后吃松树皮。怎么吃呢?我们把那个马尾松最外边的老硬皮扒掉,用刺刀把里面的嫩皮扒下来,把它弄成一节一节的用水煮,去掉松油,然后再用米杵把那些纤维砸碎砸细,实际上也砸细不了,还是一条一条那么长,然后找些稻糠拿来砸一砸,拌点松皮,整成象饼一样的,放在锅里蒸,然后拿来吃,这根本就消化不了。我们大概吃了两天之后,西线取得了胜利,我们东线完成了任务,向中线转移。在行军途中,因为吃了松皮,我们也是想拉又拉不出来,从盖马高原走下来那不到两公里的路,大雪纷飞,干部战士走几步就要蹲下来拉一下,非常狼狈。
东线作战的特点,一是敌人的航空兵、炮兵不断进攻,另外一个特点是自然环境恶劣,天气特别冷,另外还缺粮,穿的很单薄,吃的是油麦、树皮这些东西,应该说当时的体力急剧下降,很疲劳。但因为我们当时打的是防御战,没办法,其实官兵们很喜欢打进攻战,可以缴获敌人的武器与粮食,打防御战就没有呀,特别是经过敌人航空的狂轰乱炸,把朝鲜老百姓的房屋呀等东西都炸掉了,没有什么可弄的,要吃的都得我们国内送过来,国内送过来的运输线也遇到了敌人的轰炸,没办法。
牺牲前,他想留点东西给家人,却一无所有
我们把防地交给华东野战军的第九军团,42军向中线转移,准备参加第二次战役。第二次战役是在第一次战役的基础上进行的。当时我们出国的是四个军,后来又加了一个50军,在东线阻击了敌人,在西线打击了敌人,一共歼灭五千人。当时敌人还是很猖狂的,麦克阿瑟讲在圣诞节结束战争,他认为志愿军只是象征性的,不会真打,不会有大部队进入朝鲜。于是彭老总就说要利用敌人的狂妄自大,采取引诱敌人深入的办法来进行战争。在进行第一次战役时,敌人不知道志愿军是什么时候到的朝鲜,战役结束后,志愿军又突然消失了,敌人感到很奇怪。当时作为我们部队从东线打下来,仅仅休息了两三天,还没有得到很好的补充,部队的伤亡很多,有的一个连只有几个人了,而出国时一个连有120个人呀。
我们转移到一个叫做温井的地方,在这里进行第二次战役。根据战略部署,我师位于我军的前面,而我们军则置于整个志愿军的西线,西线担任迂回的主要是两个军,一个是38军,一个是42军。38军在内圈,大概战线长七十多公里,42军在敌人的外圈,从发起攻击到插到顺川,战线将近180公里。战役首先进行了很多次战斗,先是消灭了伪八师,打开了一个缺口,因为当时42军在左翼,126师又在42军的左翼,在外边的外边,前后都是敌人,第一个晚上发起攻击之后,将伪八师基本歼灭了。继续前进到了新潭里,那是125师打的,我们到新潭里的南边,插到银山,卡在从平壤到新义州的一条铁路和公路的中间。我们到了银山之后呢,打了敌人的七一师七团的一个先头连,376团把这个连消灭了,抓了十七个俘虏。其中有一个很有意思,是一个小伙子,是七一师一个随军牧师的儿子,是一个战地记者,十九岁,我管他叫小孩,他说:你也不大。美国人一被俘了,就叫你照相,然后登报,这样一是可以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二是可以告诉家人自己还活着的消息。我们抓的那个小孩一见面赶紧跪下来,朝我们竖起大拇指,表示志愿军是非常了不起的,要求我们尽快登报。后来阵地转移时我们觉得带着他挺麻烦的,让他自己走,他不干。他怕老百姓杀他,觉得和我们走更加安全。后来他就跟着我们走,我就让他背干粮袋。一路上他捡些高丽旱烟,卷起来,放在口袋里装着,在我们行军休息的时候就给我们送过来拍马屁。第二次战役打完之后我们把他送去战俘营。
因为这场战争我们插入敌人的心脏,四面受敌,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部队打到银山后的第三天,弹药打得差不多了,粮食也吃光了,官兵们筋疲力尽,我们部队只要一坐下来就睡着了,叫也叫不醒,除非你讲敌人来了,起来了。125师打新潭里有一次战斗没有打成,有很多的原因,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部队太过疲劳,所以总司令部也体谅到这个原因,并没有加以责怪。实际上部队也到位了,配合38军歼灭了敌人,只是隔着一个大通江,部队过不去了,当时大通江两边的冰还很薄,中间还没有封洞,天气寒冷,水又很深,部队无法通过,以至于使敌人从顺川逃回了南方。
讲到疲劳,当时我们在银山看地形,我们站不起来,只能坐着看,敌人的炮火又很密,我们378团的一个团长郑喜和被打掉了,一个警卫员被打伤了,我想去拉那个伤号,我动都动不了,起不来了,腿不知道怎么打弯了,部队很疲劳,人也很疲劳。
第二次战役消灭敌人将近两万人,这一次战役完全打破了敌人要在圣诞节打到鸭绿江的企图,敌人仓皇撤退,美国在撤退时人挤人、车撞车,沃克被撞死了。第二次战役完全出乎敌人的预料,在美国引起了争论,说这是一场噩梦,“是美军在珍珠港事件后最惨烈的一次失败”,美国将部队全部撤退到三八线以南地区,准备组织防御,同时提出和谈。当时中央军委和志愿军司令部在乘胜追击,不给敌人喘息的机会,要打过三八线去。
12月24日第二次战役结束,我们部队又向前推进到三八以南。这一次战役应该说部队虽然经过第一次战役的伤亡和第二次战役的消耗,又加上准备突破三八线,但是整个部队的求战心理还是很高的,这时部队的消耗大概每个连还有八九十左右,大概消耗在百分之十左右。到第三次战役,首先组织部队开进,在四天里面我们基本上采取夜行晓宿的方式。此时我们到了铁原西北边的观音山,我们师占领观音山的南侧,中间与敌人隔了一条河,叫做太平川。我们要进攻的敌人在稻成界,124师与125师打稻成界,126师打蛾洋岘,部队组织连以上干部现场勘察,我们师的领导、团的领导都在观音山上,天上下着大雪,为了隐蔽,我们都将棉大衣翻过来穿,都是白的,没有的就将白布披在身上,敌人没有大的察觉,我们的炮兵战地敌人也没有发现,但是敌人的航空兵还是轰炸得很厉害。当时敌人航空兵有一个政策,叫做“静的打动了,动的打死了”。
此时我们的阵地距敌人的阵地大约一两千米,到了晚上又组织突击部队排以上干部去敌人前沿部队去摸察,勘察地形,具体的来看每个部队的进攻路线。经过两天的准备,到了12月31日的晚上,我们在三八线向敌人发起进攻。晚上17时左右开始打的,全线二百五十公里左右都有进攻,这个晚上是很壮观的。敌人的航空兵沿着整个三八线的空中释放照明弹,他是想用探照灯和照明弹来征服黑夜,整个战线灯火通明,就象现在高速公路上的路灯一样,敌人的照明弹洒得非常均匀,一串一串,非常好看,万炮齐发,惊天动地,敌我双方的照明弹、枪支发出的光,交错出现,蔚为壮观,也可以说是战争奇观,令人非常激动,也非常紧张。
我们部队炮火准备之时,同时推进到河对岸,这时开始破除障碍,如敌人设置的铁丝网、地雷等,然后部队发起攻击,我们376团打左边的一个高地,377团打右边的一个高地。到十点左右就突破了,我们部队向里穿插,师指挥所跟着第一梯队的377团向里跟进,遭到了敌人的反击。我们身边一个警卫连一个侦察连就组织抗击敌人的反击,但是侦察连一上就走进了敌人的雷区,地雷炸响了,我们师指挥所的地雷也跟着响了,当时就炸掉了师指挥所里好几个人。我记得我们发起进攻前,在下山途中我和进攻科的一个参谋张镐哲还开玩笑,说今天不要被敌人的地雷炸死,炮弹过来还有声音,地雷炸死我们听不到声音,那就太冤枉了。当师指挥所走进雷区时,隔一个炸一个,张镐哲就在我的前面,被炸了,我后边的是作战科长,腿也被炸了。我成了幸存者。赶紧叫来包扎往后边送,张镐哲是我一个很好的战友,比我年龄大,43年的老兵,作战非常勇敢,是山东人,家里有妻子孩子,但是这次被炸的是生殖器,流血过多。在我组织包扎时他就讲:“小马,我可能回不去了,如果将来你能回去时给我老婆孩子带个信,说我在朝鲜光荣了。” 然后他就摸身上,大概想留点东西给我,却一无所有。我赶紧安慰他,说你不会,我马上组织人送你去后方抢救,当时我赶紧叫了唐山干校的学生兵把他送过太平山,交待他们交给担架队之后马上赶回来。他们回来后告诉我,高镐哲已经牺牲,就用雪掩埋了。我就想,43年的一个老兵,作战非常勇敢,临牺牲时想留点东西给家人,结果一无所有。我们现在想起这些牺牲了的同志,没什么可说的,在战争年代也好,在和平环境也好,除了工作,其他没什么东西可讲,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他们。当时还有很多小孩,也就十八九岁,投笔从戎,跟着部队南征北战,牺牲了美好的青春与生命。1948年我当测绘员时一个班十七个人,通过辽沈战役、平津战役到抗美援朝,最后只剩下两个人,这些都是有志青年呀。
战场涌现了很多的英雄,都是顶天立地的
过了三八线后再往前走,进攻之前我们知道炮兵对我们的妨碍很大,师里就研究怎样对抗敌人的炮兵,保证部队很快通过,我们就组织两个连,一个是376团的九连,一个是377团的九连,在突破的同时不顾一切地向敌人阵地穿插,去夺敌人的炮兵阵地。376的九连要插进敌人阵地七八公里,一进去之后就遭到了敌人的炮火拦阻,牺牲了二十多个人,连里又重新编制,继续前进,到了炮兵阵地实行突击,打掉了敌人的炮兵连,后来这个连被称为中佳溪英雄连。377团的九连要去打鸡山岭的一个山炮阵地,这个连进展得很顺利,连长叫宋德,当时配了一个测绘参谋黄喜连,这两个人带着这个连来到敌人阵地后,用一个排包抄到敌人后方,两个排同时发起攻击,很快就消灭敌人,仅牺牲了两个人,一人负伤,打死了敌人十八个,俘虏了七十一个,缴获了六门山炮,一挺重机枪,还有五十多支步枪。因为他们对待俘虏的政策非常好,抓的七十一个俘虏后来被动员调转炮火向敌人阵地打,因此这个连后来被命名为军政双胜连。
这两个炮兵阵地被消灭后,对126师的突破起了很大的作用,伤亡减少了很多。打到敌人的纵深后,敌人退到三七线左右,到了南汉江,敌人已经总结我们部队作战的特点,就是给养是“一个礼拜公司”,他们退到三十七度线以逸待劳,我们到了以后他们发起猛烈的攻击,42军从南汉江运用运动战抵御敌人的攻击,打了四十九天。在这四十九天里,敌人空中利用飞机,地面利用坦克大炮,很紧张的,打得敌人筋疲力尽,我们也非常紧张,最后敌人的飞机在空中洒传单,上面写着“打跨三十八,饿死四十二”,看来敌人对我们是恨之入骨了,为什么如此痛恨呢,就是在这四十九天里打得太苦了。
我给你讲两个连队。其中一个是宝龙里英雄连。那是377团的二连。这个连走的地方正好是汉城到春川这条公路的北端。敌人要从南向北出到洪川,就必须经过这个地方,这里成了一个要点,大约六百多米高,有一个大山包一个小山包。在这里打了五天五夜,其中敌人开始以排的规模来试探,最后到两个营来攻击,每次攻击首先是四辆坦克,然后到八辆,然到十二辆,最后到二十辆,三十门炮,三十架飞机,敌人首先用航空兵打,接着用炮兵打,然后用坦克兵打,最后步兵来上。这个连在五天五夜里打退敌人十七次进攻,主阵地伤亡很大,其中有一个三班,班长叫赵兴旺,是蒙古人,这是个战斗英雄,他带着一个班守在主阵地前的一个山包上,敌人向阵地攻击,每次都是一个连左右,他们打退了敌人将近二十次的攻击,最后这个班只剩下赵兴旺一个人。当机枪手打掉后,剩下弹药手陈国兴负伤了,赵兴旺拿起机枪,陈国兴还给他递弹,重伤不下火线。打到第三天没吃的时候,连长从主阵地来了,背了一壶水和一包草面,这是最大的慰问品。连长说:三班长,那边(主阵地)抽不出人了,希望你们能在这里坚持住。坚持五天五夜后,连里没剩几个人了,完全了任务撤了下来,这个连打得非常惨烈,不过也非常有效,守住了阵地,完成了任务。1951年4月,这个连被命名为宝龙里英雄连,授予赵兴旺战斗英雄的称号。另外一个连叫做中原山英雄连,是378团的5连,这个连在中原山守了十六天。中原山八百米高,在公路的北侧,是敌人向北进攻的中间,象个钉子似的钉在那里,所以敌人下决心非把他打掉不可。当时这个连有八十多个人,在十六天里,敌人进攻从一个营的规模到两个营的规模,每次进攻都有几十架飞机的航空兵的轰炸,一次就个把小时,妄图以火力制胜,加上炮火炸弹的扫射,有三十多门炮以及二十几辆坦克。这个连的伤亡很大。因为我们师的指挥所就在那个山的后边,当没有吃的时候我带着土豆上去慰问,战士对我讲:首长,给我两个土豆,我在这里守着。想了一下又讲,没土豆也不要紧,人在阵地在,保证不丢。当时有一个班长,叫赵名人,他这个班只剩下他一个了,开始他把战友们的枪收集到一起,不停地打退了敌人一个连的进攻,本来他想出去阵地捡敌人的枪,但是敌人又起来了,他拿着枪又把敌人打退回来,然后敌人跟着来,他拿起放在战壕里的手榴弹打死了追过来的六个敌人。还有一个姓卢的战士,负了重伤,还问战友,太阳落山没有。为什么这么问呢,因为交给他们的任务就是防守到太阳落山。负伤了还抱着手榴弹,非常勇敢,非常可爱。我们问他怎么样,他说没关系,我的战友都没了。意思是我的战友都牺牲,我还要在这里守住。这些战士想法都是很简单的,思想是非常纯真的。最后还剩三个人,其中康汉庭,是个卫生员,最后叫做英雄卫生员,在十六天里他们连的伤号一个也没有丢下,亲自一个一个从阵地上背下去,然后再回来,在十六天里他从八百多米的山上送伤号二十多次。最后一排长、二排长以及副排长都打掉了,他就担任指挥员,领了三个兵,又打退了敌人三次进攻。最后完成任务后他带着这三个人以及这个连所有的伤员,将牺牲的战士也处理得很好。胜利回国后他去全国各地作报告。
战争里涌现了很多的英雄连队与英雄个人,在艰苦卓绝的环境里,表现了我们中华民族大无畏的气概,我说这些人都是顶天立地的。魏巍写的谁是最可爱的人,我认为一点也不为过,这些人在艰苦的环境里勇敢顽强,毫无私利,都是非常可敬可爱的。这种精神哪里来呢,后来也有人问我为什么我们的部队这么勇敢,我认为当时我们部队的政治教育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从1948年开始我们进行了阶级教育、诉苦教育,这些兵都来自于农村与贫下中农,阶级觉悟得到极大的提高,他们愿意为国家和人民献出自己的生命。
(作者:原桂林陆军学院院长兼政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