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广州市委党史文献研究室
广州市人民政府地方志办公室广州市地方志馆
父亲今年八十五华诞。为纪念这有意义的日子,我们做子女的准备为他做一个隆重而有意义的生日。可他老人家半辈漂泊,淡泊人生,从来不过什么生日。当他知道我们这些子女要为他做八五大寿时,强烈地反对。他说生日对他没有什么意义,他的一生是他心灵有痕的轨迹,是不揭的创疤。
父亲是上海金山县人。他一生坎坷,九岁那年因顽皮,溺水于家边的小河,为了救父亲,正患涝病的爷爷,跳下小河,从此一病不起……。奶奶带着父亲和一个孪生哥哥,靠爷爷生前一点积蓄和出租几亩土地过日子,生活比较清贫。十三岁那年,他去离家有十里地的县立初中读书,亲眼目睹了日本侵略军从金山卫登陆,日本先头骑兵部队与父亲擦肩而过,占领整个上海。从此他们再也没有这平静的日子过了。
为了让父亲受到良好的教育,出人头地,奶奶省吃节用,把他送到上海租界去读书。父亲每次回家都要路经日本侵略军把守的租界关卡,要向他们鞠九十度的躬,他们检查“良民证”,稍有怠慢,立刻扇耳光。日本侵略军的横行霸道,强占我领土、欺压我百姓的恶劣行径,给父亲幼小的心灵留下了很深的阴影。高中毕业后,父亲决定到内地去读大学,觉得那里才有中国人的位置,才是光明的地方。年仅十八岁的父亲带着对日本侵略军的刻骨仇恨,带着奶奶的满脸泪痕,身揣二百元大洋上路了。一路冒着日本侵略军的空中轰炸与地面的烧杀抢掠的危险。辗转一个多月,到了桂林,却病倒了。父亲因拉痢疾在旅馆里呆了十多天,在这十来天里,遭遇了一次日机大轰炸,全城人都逃到防空洞,父亲还没有吃过大轰炸的苦头,嫌洞里人挤闷热,躲在洞对面山上,不料日机几次巡回,最后在我父亲头上掠过,炸弹落在防空洞口。父亲意识到这下完了,摸摸头、身,还好,没有血,再摸腿,也没有伤,等到站起来,一下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十具尸体,有一个满身污血、头被削掉了一大片、瞪着一双大眼睛的人向我父亲艰苦的爬过来……。这个惨痛的景象,烙在父亲的脑海里,一辈子难以忘怀。病好了,钱也花完了,高校联考也已基本结束。为了生存,父亲只好找到在当地银行工作的上海同乡求助,接着参加了因招生未满而进行第三次招生的广西大学农学院的考试,进了畜牧兽医系。
在农学院仅读了一年,感觉学畜牧兽医,全英文上课,动物学、解剖学等许多课都是拉丁文,与学人医没有什么区别,又何必学兽医呢?且离他保家卫国的初衷相距甚远。第二年他又重新参加联考,进了当时在重庆的中央政治大学读外交系(主要想出国),然弱国无外交,出国已看不到希望,所以又改专业去了法政系,想走仕途救国之路,结果又幻灭了。
此时,日军兵临贵阳,就要打到重庆来了。慌忙中,蒋介石号召十万知识青年从军,大学四年级发给毕业证书,其他在校学生服役二年后可以升级复学。父亲积极报名参加空军,可因沙眼没有通过体验。接下来又报名参加了海军,到美国受训。他们搭飞机越过西玛拉雅山脉喜马拉雅山脉,到达印度,再乘船穿过印度洋、经赤道、澳大利亚,历时一个多月,抵达美国(途中还遭遇日军潜艇的跟踪,因有美国驱逐舰护航,日潜艇跟踪了一个晚上而未敢贸然接近)。在洛杉矶稍作停留后,坐火车到美国东南端风景如画的迈阿密,经过三个月英语学习后转入专业学习。父亲本着要杀日本鬼子的强烈愿望,选择了枪炮专业。当时父亲的思想还是很单纯的,也经常在美国的一些英文报纸上发表一些诗歌译文,在美国一呆就是近三年。
1945年,日本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世界沸腾了。父亲他们这些海外游子,在美丽的迈阿密彻夜狂欢, 认为中国胜利了,从此天下太平了!父亲满怀抱负,让上海的奶奶发了个生病的假电报便悄然回国了。时势难料,国内打起了内战,许多老同学、老朋友都离开了伪政府,经商的经商,还乡的还乡,不少接受了进步思想的投奔解放区,即使还未行动的也积极打听,为自己谋出路。这时父亲在军舰上,受到严格的约束,他跑到老家让曾任过伪职的伪镇长给他出具一份死亡证明,镇长惧于历史身份,只能依照行事。父亲改回原名,又重新回到了国立政治大学——当时该校已改名并迁到了南京,继续完成他最后一年的大学课程,拿到了学士学位,毕业后在上海市伪政府工作。由于不满于国民党的所作所为,决定另谋出路。中国去向何方,这是当时所有有志青年所思所想的问题。许多有抱负,接受过进步思想的知识分子、有志之士纷纷北上,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的队伍。此时淮海战役已经结束,中国人民解放军已打到长江边,百万雄师准备过长江,江南解放指日可待。上海地下党也积极发展有进步要求的知识分子到解放区接受城市政策教育,配合解放军过江接收京沪地区的政权。父亲所接受的教育全部都是传统的教育,接触的又全部是国民党统治下的政府,从未接触过马克思主义、接触过共产党。靠朋友帮忙,父亲谋得去香港一家报纸当英文记者的职位,正与几位朋友饯行。就在关键的时刻,父亲的一个同学的堂姐——一位中共地下党员,辗转来找父亲,问他是否愿意去那能给中国带来希望、带来光明的地方。父亲好像突然从噩梦中惊醒,茅塞顿开,决心放弃去香港当“白华”的念头,北上投奔共产党,决心一下,兴奋得彻夜难眠。二天后,一个地下党来与父亲联系,给了父亲一本《共产党宣言》、一本《论人民民主专政》,嘱咐好好读读,父亲又向他介绍了另一位对国民党颇反感的同学与地下党认识。接下来是焦急地等待北上的指令。
地下党约见父亲的日子终于到了,父亲提前一个多小时到外滩,等、等、等,既兴奋又难熬,父亲想,这正是在考验我意志与决心的时候,他表面装着若无其事地闲逛,其实心急如焚,约定的时间终于到了,想等的人也终于盼来了。地下党递过二张小面值金圆券,说这二张金圆券上面有签名,是父亲他们的介绍信,夹在其它金圆券中间,碰到国民党关卡、勒索他们时可给他们大面值的,“请求”他们留下二张小钱买个馒头什么的充充饥。这一招可真灵,父亲他们装扮成跑生意的小商人从镇江过江到扬州,就碰上了国民党的散兵游勇,要抓他们去“点名”,说营长来点名,营里有人开小差,不够数,要他们去凑数,最后就是用几张大面值的金圆券给打发了。
扬州那时刚解放二、三天,父亲他们第二天就赶到郊北大桥、华中军区管辖的江南工作委员会报到。工作同志看了看金圆券,给予父亲他们热情的接待,发给每人一张入伍登记表……。父亲从此踏上了革命的道路,正式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被分配到华中大学,学习共产党的城市政策、统战教育,准备上海解放后接收伪政府。
上海解放了、全国解放了,全国上下一片欢腾。父亲他们正准备回上海参加工作,这时毛主席发出“我们一定要建立一支强大的人民海军”的号召,全国各野战军中曾学过海军,有过航海经验的专门人才,甚至当过渔民的一律调入海军,组建舰艇部队,父亲又从南下掉头北上,投入海军大练兵,准备解放台湾。父亲满怀抱负,积极工作,只等上级一声令下,就准备奔赴解放台湾的前线。不曾想因为美帝国主义的插手,美第七舰队横戈台湾海峡,使解放台湾一时无法实现,成了他终身的一大憾事。
父亲是个活跃人,多才多艺。他喜欢游泳、溜冰、打乒乓球,还拿过全军“八一”跳水比赛的亚军。参加过52年在广州举行的全国第一届游泳、跳水比赛。他喜欢跳舞,受过正牌美国舞蹈老师手把手的教导,现虽已年过八旬,兴致上来,还会来几下踢踏舞,惹得我那十几岁的女儿佩服不已。他精通英语、俄语,懂得物理、数学、化学,57年下放江西农村时,还帮当地村民建了十多个中小型发电站,就因为这个,文革期间少挨了许多批斗。父亲尤其懂得气象,这是与他在海上搏击十几年是分不开的,他能从天上的云的变化,判断阴晴雨雾。对天文也颇有研究,能通过对星星的观察测定自己在地面的所在位置。父亲现在还仍然坚持读报、看电视新闻。虽年事已高,有一个嗜好一直不变,就是喜欢看报纸中的娱乐版,对大陆与港台影视明星非常关注,他们的名字及他们的一些小档案也都记得非常清楚,热心程度不亚于那些fans。
因为一张金圆券使父亲首次接触中国共产党,接触马克思主义,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服役八年,见到过包括毛主席在内的许多中央领导人,曾给朱德、罗瑞卿、邓子恢、邓颖超、李立三等许多领导同志照过像。父亲在舰艇上工作时,还被聘为“海军画报”社兼职摄影记者。回忆自己的一生,他总是感慨地对我们说,那张金圆券改变了他的命运,使他投身了革命。现在离休了,逢年过节与老同学、老战友打打电话,写写信,身体好时国内国外的探探亲、访访友,跑跑看看,是他最大的乐趣。
曾经沧海难为水。在父亲八十五寿辰之际,略抒小笔,恭祝父亲健康、快乐、长寿!